培盾小说互动网>科幻>无神之地 > 录音档一03
    隔日清晨,太yAn还睡在山谷,母亲就摇醒我。梳洗後,我站在卧房的镜子前,给母亲梳头。学校不允许学生留辫子,因为那是我们的传统发型。母亲不希望我的头发被剪掉,所以把辫子拆掉,换梳成里面允许的马尾。

    母亲握着木梳,梳开我的头发,在脑後紮成一条马尾。过程中,她没说话,我也没说话,空气安静得只剩下掌心、梳齿、发丝摩娑的细微声响。我从镜子偷看母亲,她垂着头,神情专注凝重,那一瞬间,她彷佛不是在紮头发,而是编织酬神祭中用来谢神的织锦──JiNg致华美,被放入祭坛烧成灰烬的织锦。

    母亲用白sE丝带固定马尾。打好结,她的指尖在丝带上停留许久,才缓缓收手,背过身走向门口。

    她握住门把,却没压下,而是回头凝视我。昏h灯光下,母亲x口那只银质大蝴蝶似乎活了起来,微微颤动,彷佛即将挣脱链子振翅飞去。

    「阿尔伊.苏沙,」她说:「你会活着回来。」

    她推开门,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穿过长廊,回到客厅。阿诺不在,连窝也移走了。我最终没能向她告别。

    张先生坐在木椅上,频频望向窗户,右手食指反覆敲打扶手。沈聿倚靠张先生身边的墙壁,注视悬挂壁炉上方织有依瓦的挂毯,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。

    他们的前襟都别有徽章。张先生是警徽,压印老鹰图形。沈聿却是一枚十二芒星,显示他隶属学校。起初,我猜测他是修士。父亲说过,他的哥哥和表兄们就是被修士带走的。但母亲否决我的揣测。

    她说,他是警官,暂时分派去寄宿学校值勤。

    沈聿二十出头,个子高挑,虹膜颜sE浅淡,接近茶sE,五官较张先生挺一些。张先生身形矮壮,有北洋人的扁平五官、h肤和棕sE眼睛,头发跟落腮胡灰黑相间,额头、眼角都爬上细纹。也许察觉到我的视线,他看向我,我急忙移开目光,低头拨弄衣摆。

    我们沉默地等候,直到破晓时分,太yAn使山头染上耀眼的金sE。母亲搁下针线活,拆开我扣好的大衣扣子,重新扣上,又整理了领口,双手搁在我肩上,推着我走出屋门。

    然後,她摘下终年配戴的项链,拉起沈聿的手,放入掌心。沈聿推辞,母亲毫不理会,再次将坠子压入对方掌中,迫使他握住那枚银饰。

    「艾克尔人从不食言。」她说。仰头与沈聿相视。在母亲面前,不知怎麽地,他彷佛矮了几个跟头。沈聿局促地点头,紧捏银蝴蝶的左手悬在半空,像是误入禁地又误触禁果的人,惶惑不安,不晓得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不过,时间仁慈地没让他陷入困窘太久。没多久,张先生迁来两匹马後,母亲便迳自返回屋中。沈聿将银蝴蝶放入大衣左侧口袋,接过其中一匹马的牵绳。

    之後,张先生独乘一匹马,我和沈聿共乘一匹,沿曲折山径下山。啼声哒哒,屋舍逐渐缩成一个小点,通过村口,再拐了个弯,村子澈底隔绝在山坡後,只剩木柱子顶端的鸢鸟还未被隐去。再前进一段路程,连那只鸢也看不见了,徒留满目苍白,丧服似的。我顿时明白,这一走就是一辈子,甚至有可能会是永恒,直到海水乾涸,大地沸腾,太yAn吞噬一切,热烈地焚烧,然後爆炸,然後殒灭,成为飞散的粒子。

    我多希望母亲选择趁夜离去,可是除了往山的更深处走,我们已经无处可去,因为几乎每一寸土地都不再属於艾克尔人。然而往山里去是不可能的,霜日已过,路径已被冰雪完全冰封,这时候上路无疑是将自己推给Si亡。我们不畏惧r0U身毁灭,却永不违逆自然运行的法则。和自然抗争愚昧至极,毫无意义。人能抵御、反抗任何生命,但自然不属於生命。祂是更崇高的意志,凌驾万物、神灵之上。

    我们不会完全屈服活物,或活物衍生的意志。就算面对神灵,也从不居於下风。神与人的关系从来都是平等互利,人以信仰滋养神只,使神存在和强大;神给予人寄托,协助人在世间生存。但自然不必藉由信仰强盛,不必依赖意念行使,是万物依附祂而生,而非祂依附万物而生。万物必须绝对臣服,也只能臣服,这是唯一的存活之道,唯一的永续昌荣之道,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。

    由人建构的章法,无论多麽险峻,仍是可以挑战甚至颠覆,纵然不是即刻。唯独该谨慎的,是自然不会消灭灵魂,但人却拥有这般能力。失去灵魂的生命,也将丢失一切,你将失去过去,失去未来。不再活着,却也不归属亡者。你将什麽也不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