茨木听过其他旅者关于首府的种种说法。

    直到长途汽车停下来,茨木亲自踩在那片土地上,他才发现眼前的城市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如何评判。

    入夜黢黑的巷子不见灯光,异国的背包客们挤在一条朴素的小街上聚居。先前的地震将古迹一角化为废墟,却依旧有虔诚的信徒前往朝圣。偶有僧人穿着绛红的袍子步履沉稳地经过,但就在几步开外,穿校服的孩子们拉着游客用流利的外语乞讨钱财。

    茨木想起来,这里的一位颇有名望的高僧曾在出版的自传里写道:许多人相继来此寻求心灵的解脱,到达之后却发现解脱并不在这里,兜兜转转只寻到了更深的迷茫。

    国度中部这片谷地云集着诸多宗教庙宇,佛寺只是其中之一,当地原本的神明信仰同样留着痕迹,外来的一神论宗教也占着一席之地。首府的街道上,造型相似的神像和护法像穿插现身于相邻的店铺,街头的政客高谈阔论,簇拥的人群中,形形色色的宗教着装相互混杂。

    市中心的花园里办着婚礼的时候,门外的小孩正在垃圾堆中酣睡,三五只苍蝇爬进他的鼻孔,而他浑然不知。

    “当年山寺的老住持说过:‘六道皆在人间’。本大爷这会儿有点懂他的心境了。”酒吞也这样评价道。

    他同时告诉茨木,自己之所以选择这个国度而不是山麓彼侧信仰更加淳朴的地方,是因为佛门的祖师诞生于此,许多密教的传承也发源于此。

    佛门的祖师乔达摩·悉达多在成为佛陀之前,只是一个出身优渥的世俗凡夫,锦衣玉食的生活使他远离苦难,可在他头一回目睹贫民出殡的时候,他对世界平和静好的认知彻底崩作一盘沙砾。在这样的刺激过后,他久久深陷困惑之中,终于,他为了寻求答案舍弃了一切尊荣,开启了漫长的跋涉与苦修。

    “乔达摩·悉达多是个狂妄的人。”酒吞如是说道,“他想解除众生的苦难,可这是六道众生避不开的东西,就算改写秩序也未必可以实现。”

    茨木赞同这句话:“极和‘念’的维度重叠在一起,就会产生痛苦和欢愉两种情绪,有此就有彼,不可能割舍其中任何一个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他最后发现,不仅苦为虚妄,一切感官皆如梦境。人无所乐,亦无所得,一切皆不过是空性所化。往后的人听了他这话不以为然,说这叫‘虚无主义’。”酒吞笑着道出佛陀昔年的参悟。

    他目光中映射出的,不是让人类费解的虚无,而是从虚无的视角洞见的人间。

    酒吞自知,他在这里拥有的自由意识对于时间之始的祂而言同样是一场梦。

    但酒吞同样知道,他这处于“梦”中的自由意识虽是由无数个琐碎瞬间拼凑而成,其整体却庞大得不可言说,足以等身于时间之始的那个本我。

    其实佛陀在参悟的瞬间也发现了类似的真相——众生皆有“空性”,这“空性”是一种俯瞰一切瞬间毫末的“觉醒”状态,它超越一切念头,乃至超越自身的存无——当然,佛陀参悟的这个真相是属于他们众生的版本。

    自由意识,是众生与无尽之地的诸维和虚无唯一共享的东西。

    佛陀从未封神,不曾成为“种子”,更遑论比肩虚无。他以一个众生的身份证明了每个自由意识都可以“觉醒”,并且在“觉醒”之后可以超越一切、远离无知和困惑。

    酒吞道出这个最原版的事实,却听茨木说:

    “我怎么觉得他还是太理想化了?”

    “是啊,是低估了难度。”酒吞笑笑,“他直到今天,也没有教会多少人达到他的‘觉醒’。”

    酒吞明白茨木的意思——且不说人类,倘若无尽之地的“种子”可以依靠自己参悟并醒来,也不至于困在这方时空里无止境地厮杀争斗、你不容我。

    所以,他带着茨木来到这个众人寻求心灵解脱的“圣地”,也只是为了观察人间淤泥般的真实,以此共感先哲曾体悟到的坚不可摧的绝望。

    兴许,当这绝望足够浓时,他的答案也会像佛陀当年那样呼之欲出。

    “挚友来这里,到底是想找什么答案?”